多么遗憾，我不能悲伤
原载上海《文汇报》
2005年，左小祖咒发表了《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》。
那杆枪被你扔了/我也没有说我用不上那玩意儿/我需要它去杀某个人 在昨天/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
当我推开那扇门/想看看永恒荣光的壮景儿/那没有他们说的实用阶梯 然而我/又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
那把吉他你拿回来了/你也没有说我用不上那玩意儿/我需要它来歌唱 在今天/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
在我走出那扇门/撕下某本书的二百五十二页/它用黑色镶金这般地写着：/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
第一段歌词，让我想到鲍勃·迪伦的名作，《敲天堂的门》。那首歌的第二段说：“妈妈把我的枪埋在地底/我再也不能使用它/寒冷的乌云落下来/这感觉像我在敲天堂的门”。完全有可能，那段词就是现在这首歌的动机。
这两段词都表现了一种大遗憾，一种几乎无法表达的哀伤。迪伦的词写得很正，而左小祖咒很歪，很痞，像在说一个关于仇杀的黑色故事。它极富于力量的地方在于，两个情节之间的距离拉得很开，充满了意外。“我需要它去杀某个人”，突然地转到，那么悲伤又深情地——“在昨天/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”。
两个几乎不可能有关联的事实，因此而关联，因此而构成了某种因果关系，尖锐而纠结，杀人的暴力和心在流血的柔情，紧紧地抱在一起，撕缠不开。
普通大众的审美，会认为左小祖咒跑调。即使是喜欢他的人，也以为他喜欢的是一种特立独行者的跑调。这真是误解。所谓跑调是指，演唱者想唱的音，与他意图发出的音，总有一个本人所不能控制的音差。左小祖咒不是这样，他发出的音，其实就是他想发出的，不高不低，准确无比。
左小祖咒的艺术，依然属于民谣范畴。比较独特的是，他创造了一种方言，用这种方言创造出唯他独有的说唱艺术。这种方言不是家乡赋予他的南京地方话，也不是北漂一族所孕育的外省京腔。左小祖咒创造了他一个人的方言，当他开始演唱，这种只有他才有的腔调便在旋律里活灵活现地活起来。也因这种方言，他有他一个人的音高，音准与十二平均律略有差异，而具有仿佛中国地方戏的微妙偏离。这种偏离保证他个人的真实性，也完整保护了土地和生活的感觉。
《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》，是丑恶美学的一个完美例证。它同时拥有曲调优美的印象（来源于旋律的优美框架走向）和听觉上的极度难听以及个人形象的极度鲜明——这一点正是一个特异事物之所以成就自己的互为因果、不可分离的两面。所有那些让人觉得不着调的地方，正是左小祖咒的高明之处，也是或可洞悉他艺术奥秘的幽暗秘道。他的旋律、口音、咬字、停顿都具有无法化解的个性，由此导致的审美结果，无法由其他人、用别的方式达成。他就用这么一种方式，把难听的歌唱得无与伦比的好听，唱得像一罐五味杂陈的老酱坛子，充满了一个艺术盲流、一个活跃在文化边境的游击战士难以解释的复杂心怀。
永恒荣光的壮景儿，“没有他们说的实用阶梯”，这是对现实的暗示，是对处处都是实用世界的否定。吉他拿回来了，“你也没有说我用不上那玩意儿”。注意这弯弯绕的表达方式。他不说“我需要”，而说“你也没有说我就用不上”。而那可能是很重要的东西，提起来却是一副吊儿郎当甚至有意贬低的口吻，“那玩意儿”。如此的口气，加上那样的说话口音，一个混事儿的、老没正经的、土流氓式的家伙，跃然纸端。但这厮居然深情起来。最后，木吉他弹成了心情澎湃的琵琶大轮指，手风琴、贝司和电钢琴合成为流行音乐式的华丽场景，高原男声、电吉他、弦乐、鼓和众女子伴唱汇合成无比辉煌的大合唱——“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”，优美的旋律交织成梦想中希望永恒在耳边环绕的致命安魂曲，终于让人明白，“悲伤地坐在你身旁”原来是一桩幸运无比之事，而此时的遗憾是，我竟不能，享受这平静的悲伤，悲伤地坐在你身旁。
坐在你身旁，是一件很具体、不足道的小事，但“悲伤地”仨字，但“我不能”所表达的哀痛表情，让这小事变得无法解释的沉重起来。由是，这首歌的诗歌与歌唱美学，承担起了近五年来最有份量的歌曲之重。它的模糊而又强烈的表达，可以做出许多种解释，每一种都很浓烈，却无一可以落定，可以将这首歌的意韵完全清空。比如，它可以视为一首悲剧结局的爱情歌曲，可以解释为注定以遗憾收场的人生颂歌，还可以当作批判实利社会现实的摇滚歌曲，说它讲了一个底层小人物的悲情故事，也没什么不可以。这说明，左小祖咒不光有奇妙的抒情本领，还确实有现代诗歌的智慧。
在同名专辑的内页中，左小祖咒写到：我30年来的经验和直觉酿出了一坛佳酿。有记者采访他，他讲到：“我一直想做一张好听、保持摇滚乐传统、意味深长、制作精良的专辑。现在我做成了。”
有人将左小祖咒的方式称为“讽刺抒情”，他自己说，“（我）不仅讽刺，也自嘲，对爱情、婚姻、战争的嘲讽。我相信大家在听完之后，能够得到很多。在演唱时，我也改变了一些方法，尽量平缓但不煽情。现在的音乐，感情过于泛滥，歌还没唱眼泪就下来了。我们就不能慢慢来吗？”
好一个慢慢来。一团慢火，温火，烈火，慢慢炙烤，炙烤出人生的灼热。
2009年9月20日星期天