玩具在失乐园

《最美妙的旅行》发表在十年前。说“发表”,也不是十分准确。它是由成都小酒馆自制,也由小酒馆自售、自发。我买到的这一张,用台湾铼德集团的RITEK CD-R复制,从外到内,迹近盗版。

对摇滚乐之外的听众来说,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张专辑,也没有多少人知道“声音玩具”乐队。作为一支成都摇滚乐队的唯一专辑,却有不少人对它念念不忘。十年间,乐队几经换血,风格一变再变,还是叫“声音玩具”,却已没有一点当年的样子。

“声音玩具”1999年9月成立,以“朝圣者的背叛”为名存在到2001年,改名“声音与玩具”、“声音玩具”。《最美妙的旅行》收录乐队不同时期不同阵容完成的9首作品。有2003年6首,分别是《星期天大街》、《爱玲》、《未来》、《秘密的爱》、《不朽》;2001年1首,《完美的一天》;2000年2首,《青春》、《奇迹》;1999年1首,《SLEEPER》。

摇滚乐迷所眷恋的“声音玩具”作品,是《星期天大街》、《爱玲》、《未来》、《秘密的爱》、《不朽》,也即是——2003年的“声音玩具”乐队。由于这个乐队内部尖锐的矛盾,导致其成员过于频繁地进进出出。这些作品的创作者是谁?几乎成了谜。在经过一番考证后,我倾向于以下名单:词曲/主唱欧波,贝司手李琨、柳景强,键盘手王前,鼓手黄景,录音师罗友生。但是,吉他手是谁?

这5首歌创造了一种风格,并不显著,却别无二例。若放在欧美摇滚乐的背景上,它称不称得上是风格,都是个问题。但在华语音乐的版图上,这些歌曲令人一见倾心的独特魅力,流荡十年,至今没有人继承取代,包括这个乐队自己。

2003年的“声音玩具”乐队,对鼓和贝司的重视超过了其他乐器,这是它与其他中国乐队不太一样的地方。鼓和贝司就是“声音玩具”音乐的推动力。在二者的稳定架构下,人声、吉他及其他乐器被吸附到一个个格子中,律动性地加重、渲染、升发、升华或者雕花。稳稳的贝司和鼓,是幽幽的行进,又是暗暗的心境,深深地、不可遏止地前行,沿途洒下城市的阴影,苍白日光下内心的告白。

音乐会给人天气和光线的暗示。作为一支忧郁的摇滚乐队,“声音玩具”暗示的天气和光线,更多是在白天,而不是黑夜。他们的独特,有一个方面即来源于这里:苍白的白天而不是更为常见的黑夜,黯淡的大街而不是黑暗的房间、寂寞的校园或渺无人烟的田野,大街才是故事的发生地。我想,就是这类东西,才唤起了诗句中不同于其他乐队的意象,绽放了这些意象中的非同寻常的力量:

 

 

我看见你挥动翅膀离我而去

在这星期天繁华喧嚣的大街上

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你

在这星期天繁华喧嚣的大街上

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到你身旁

这星期天繁华喧嚣的大街上

(《星期天大街》)

 

 

贝司和鼓的行进,给了这大街以流动的形体,使这些诗句深具说服力。挥动翅膀远去的少女,熙来攘往的街头人群,恨不能奋力追去的心,也因此有了奔跑走动的力。欧波,后改名“区波”、“欧珈源”的人,这乐队的词曲作者、主唱,基本上是一个诗人。基本上,他用追悔又有点疼痛过去的麻木唱这些歌词。那是一种既不可能改变现实、也不可能改变自己的无能为力。说到歌曲的特质,除了器乐的风格造就,更有一个更根本的方面——歌唱所处在的言语状态。这方面,才是产生“声音玩具”令人一见难忘的独特魅力的根本之处。这些歌曲是一个诗人,用一种缓慢的,与缓慢的讲述、诵读完全一致的语速,在轻轻叹念。它不是抒情、不是喊叫、不是哭泣、不是讲故事,就是在内心里喃喃告白,对着一个注定离去、已经离去的人。当你倾听,你就是那离去的人,或者,你就是这个轻轻叹念的男人,潜入内心底层,翻动愁云回忆。这让人深陷。

《爱玲》已经成了一首经典歌曲,在部分中国摇滚乐迷那里,它是“声音玩具”乐队的第一名作。这是向着叫“爱玲”的女人,在内心里的喃喃诉说。显然,感情早已恶化,无可挽回,这个男人,很可能就是欧波自己,还在幻想着:

 

 

那个男人捧着采摘的鲜花

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

乘着落日带着你去收割庄稼

他不是一个多情的诗人

更不是一个富有的男人

但他能令你永不生厌地爱着他

我们会幸福地拥有一个宝贝

给他名字并且祝福他

听他叫着你,妈妈,叫着我,爸爸

我会做他最好的朋友

和他一起泥地里玩耍

亲爱的你在一旁看着吧

你会赞赏他

 

 

这段歌唱非常感人。我们都已意识到,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幻想,因此它带着更深切的渴念,如同一个人理智失控,进入了臆想。欧波的声音,是那种有点颓、似已经萎掉的声音。那像是已经耗完了、失去了力气,相反带来歌曲的令人沉痛的力量。

如果带着足够的警觉,或就是那个叫“爱玲”的女人,听欧波的这段诉说,也许会有另一番、与以上截然相反的感受。你可能不会感动,而感到厌恶,恨。你将分不清他是回心转意的检讨,还是狡辩。是的,这里,显然有更多的狡辩,而非认错的诚意。像这些,“很明显迷恋一个人的身体远比爱他的灵魂更加容易/所以寂寞的时候我才会想你”,像这些:

 

 

亲爱的谁会永远爱你

我们爱的人永远只是自己

爱着那样一颗永不安定的心啊

那是什么样的爱情 又是什么样的甜蜜

自私贪婪地索取 以爱的名义

以爱的名义 以爱的名义

 

 

亲爱的无论你做什么 也无法让我再次相信

无论你有多么无比的宽容和坚定

生活每天上演新的悲剧

这其中也许有我和你

有什么不好 我们就停留在这里

不需要继续 还是要继续

 

 

这两段歌词非常写实。尤其尖锐的是,它画出了眼下这个年代大多数恋爱的本质。爱情已经去掉了情,撕去了罗曼蒂克的面纱,直接裸露出欲望追求的残酷:“自私贪婪的索取 以爱的名义”,“谁会永远爱你/我们爱的人永远只是自己”。这种揭露,与对美好爱情的不由自主的渴望比对在一起,使这正反、虚实的两面,同时具有了更沉重的刺痛,相互辗压,万箭穿心。

“这个千变万化的世界里/偶尔沉默是那么让人恐惧”,在最后一段,欧波接着唱。他歌唱的状态恰如其分,正是这偶尔的沉默,仿佛从邪恶的日常现实中,偶尔露出人性反省的一道缝,苍白的面容突然黑下去,让人恐惧。

爱情原是神话,人间曾经有童话的性质。现在,迷雾散开,一切清清楚楚。人人撕开了伪装,赤身裸体在大街上奔跑着。《最美妙的旅行》这5首歌,是失去了乐园的人,对乐园的回忆,对蛇的教唆的痛悔。但蛇已经钻进了他的心,缠绵如一团花斑锦绳。

“我从未敢面对未来是现实的这样”,在《未来》一歌中,这失乐园的男人夹缠不清地感叹道。确实,世界变得让人不敢相信,少年的青春飞逝得像蜃楼海市,现实已经变成一个金钱的世界,一个需赢得富有的世界,或者“还有足够的时间寻求人们的尊重”的世界。转眼,他输光了最后一个筹码,人生只剩下“一次生命,一丝勇气”,“谁还会相信你?谁还会需要你?”

 

 

青春的人儿啊

想想一个人的十年会怎样

足够让许多选择发生

许多人事来来往往

 

 

此刻你深爱着的啊

是那多少个十年后的少年

他是否依旧那么年轻

是否依旧那么热情

 

 

透过窗外夜色的迷雾

和丝绒般光滑的肌肤

我深深地亲吻着你

在这夜色不安的城市里

 

 

和你在一起我已经快什么都已忘记

每一个甜蜜的瞬间

我只想这样拥抱着你(至少我们在一起)

 

 

和你在一起我已经快什么都已忘记

每一个短暂的瞬间

想象着我们永不分离(这是我们的秘密)

 

 

我已不再那么年轻

也不再那么热情

我还有什么可以奉献给你

镜子里那颗晦暗的心

 

 

我已不再那么年轻

也不再那么热情

臆想中的我是那么出色地赢得你的欢心

一切不再是秘密

 

 

对这一个世界的真相,《秘密的爱》展现了近乎完美的概括力:既是象征的,又是写实的;既是通俗的,又是严肃的;既一览无余,又露出一个大洞。现实的世界之于过去的世界,成年的世界之于童年的世界,最大的变化就是秘密的失去——这已经是一个完全裸露的、毫无秘密的世界!世事变得太快,环境改变太多,那个少年人已经失去,他开始像个熟客,撩开了外衣,享用这丝绒般光滑的肌肤、迷雾般的夜色不安的城市。“和你在一起我已经快什么都已忘记/每一个甜蜜的瞬间/我只想这样拥抱着你(至少我们在一起)/和你在一起我已经快什么都已忘记/每一个短暂的瞬间/想象着我们永不分离(这是我们的秘密)”,这词句中,已经失去一切梦想的沉痛,失去中抱着片刻把握、片刻欢娱的一丝安慰,触目惊心。一支小提琴凄清的声音,长长地哀唱着,接续了歌手的歌唱,让这痛失的心情,愈加凄凉。

因此,才有了最后这堪称绝望的绝唱:

 

 

深深亲吻吧 紧紧拥抱吧

再一次对你所爱的人吧

深深亲吻吧 紧紧拥抱吧

再看一眼你深爱的人吧

擦干眼泪吧 采束百合花

如果你永不会忘记他

送给他鲜花 为他歌唱吧

如果你会永远爱着他

 

 

没有亲吻啊 没有拥抱啊 没有散发幽香的百合花

没有哭泣啊 没有分别啊 没有人再记得你的名字啊

没有时间啊 和黑暗啊 没有目的再存在你的前方

没有祈祷啊 和祝福啊 只有苍白脸上的泥土啊

(《不朽》)

 

 

没有目的,没有祈祷,没有祝福,只有苍白的脸上的泥土。沉重的钢琴,沉重的电吉他的颤抖,沉重的鼓,沉重的交响管弦乐,沉重之上,更添沉重。逝去又复来的旋律,一模一样的语句,回响,再回响,变得壮阔,变得无以复加的沉重,依依不舍,恋恋不去,足足11分钟。这可不是什么至死不悔的爱情,而是“输光最后一个筹码”的孤注一掷。最后,他要说的是,没有,已经什么都没有,连孤注一掷的机会也没有。这是绝念。是死。

《最美妙的旅行》是一个绝响,只发生在十年前那一个时空。很多人都奇怪,这么优秀的乐队,为什么会没有后续:十年间,它不仅没有第二张,连第一张的原有风格都不再延续。有一种意见认为,这是因为该乐队“太过于完美主义的态度”。不,不是因为什么完美,不可能有后续。这样的歌,还能有什么后续?

 

 

 

2013年7月21日星期日

 

 

首刊于文汇报2013年8月27日,见报时,标题由编辑改为《眷恋“声音玩具”》。
分类:大字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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